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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星晶体开启千年火星史诗(五) | 科幻小说

骆灵左 不存在科幻 2020-09-08

今天继续为大家带来骆灵左的长篇小说《无主之地》节选章节。 

《无主之地》以火星为主题,讲述人类社会开发移民火星,在一千年的时间中所发生的故事。它由数个共同背景并且相互联系的短篇科幻故事构成。我们会以日更连载的形式,为大家展现其中三个最为精彩的故事:《膜》《无主之地》《登陆日》。本书将在不久的未来出版。

| 骆灵左 | 科幻奇幻作家,2002-2012年在《科幻世界》《飞·奇幻世界》《幻王》《九州幻想》从事编辑出版工作,曾用笔名阿豚。现居小城中全职写作,兼养猫。《成都魍事》《梵天》《大道》《你踏入同一条河》等作品刊载于各个杂志,若干短文和专栏《未生季》发表于豆瓣阅读。



无主之地

全文约5600字,预计阅读时间11分钟。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,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,随时回传。

无主之地

在所有已消失的和从未被讲述的故事中,这几个故事只存在于一息之间。

2099年5月6日
虽说按照地球时间来计算火星上的日期已经有点不合时宜,但人们还是依照公元纪年和原子钟来行事,那座原子钟是他们从地球上带来的,经历过风霜和暴力分拣,斑驳的绿皮漆外壳上满是露出金属底色的划痕,以及阴刻的“勿忘地球”字样。
穹顶建立三十年后,人们遗忘共济号的速度比预料的快,甚至开始主动遮掩它的痕迹——他们不但不再提起飞船的名字,还将飞船遗留的东西统统打包,塞进了一个大仓库里,如果谁嗟叹“当初我要是跟着飞船走了,去浪荡星际的话……”人们就假装什么都没听见,暗地里把对方划为不稳定分子。
只有一件事是无法回避的:穹顶需要人的生命滋养。
幸亏留下来的人群中有着不少的华族人,这些拥有绿手指的家伙能在任何环境和任何角落种植蔬菜和水果,也就能养活猪牛羊鸡鸭鹅,当然还有人。
以及克隆人。
五年过去了,穹顶笼罩的范围从一个小镇到了一个小城的尺寸,它的名字也从度母镇变成了度母城,随着尺寸的扩大,每次献祭的效果也越来越不明显,于是有一阵子死刑犯突然增多,不稳定分子和可疑人士统统被冠以颠覆罪执行献祭死刑,直到人们从内斗的狂热中清醒,收了心,慢慢积攒克隆人。
又是五年过去了,就在标题的这一天,每一户火星家庭都看到了来自天文台的直播:
起先,他们看到的是硕大的、灰蒙蒙的地球,然后从这个脏雪球的外层中心,出现了一个发光的小点,随着它的轨迹变化,光点拖曳出一条长长的火舌,虽然看上去感觉挺慢,然而科学家早已算出了答案:速度大于12公里每秒,航向是火星。
恐惧感从人们脚底板升起——他们要来了,“千年未来”,这个有点儿陌生的名字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在饭桌上,人们一度以为他们不会来了。

“那上面肯定装着核弹头,”满脸油汗的胖厨子颠着炒勺说,“还得是子母核弹头,一旦抵达火星大气层,就拆成几十个上百个小核弹,轰隆隆落下来,几秒钟后,我们这儿就成热油锅了。”
他将冒着热气的炒面刺啦倒入盘子,这儿没有服务员,客人得自己端。
“你怎么知道?”端面的客人站在桌子边夹起面条散热。
“这不是明摆着的吗?他们想要火星呗——他们已经把地球给炸成那样了,又想来嚯嚯火星。”
城里的美食街也就三十米长,人们称之为“福泉街”,有七八家馆子,种植业规模还不够大,即使是中餐馆也无法慷慨地放植物油了,他们用人造肉炼油,照样能端出香喷喷的炒面炒饭和炒菜。
食客们和胖厨子时不时地望向天空,他们压根就是胡乱看看,谁都知道现在还不可能靠肉眼看到火箭。
可它终究会抵达这里,科学家在电视机上的访谈节目里画出一大堆示意图,地火距离最远的情况下,差不多两百多天后人们就能用肉眼看到。
要是近的话,只需要六个星期。
“那么答案究竟是多久呢?别着急,广告过后,我们来揭晓答案,您也可以选择屏幕上的三个答案之一,看看今天的大奖花落谁家——”

度母城的人们并未等待太久,恐慌笼罩,犯罪率陡然上升,不消说,那些犯了死罪的,都变成了穹顶的一部分。
福泉街上的小吃铺照样开得火热,菜单上的价格全部作废,人们重新以物物交易的方式来捱剩下的时间,市政府的公务员们忙忙碌碌地到处安抚群众,他们安排了科学家直播,科普关于穹顶的强度问题。
“要相信科学,”科学家说,“多年前过世的许先生,曾经计算过穹顶的终极抵抗能力。他认为,以人类目前的武器,是不可能摧毁穹顶的。”
“温度呢?”公众代表团的一个小女孩说,“我们都知道,穹顶是不阻隔热交换的,这也是我们远景规划中逐渐脱离穹顶的支持原理——穹顶是一个安全罩,等到一千年后,火星大气能让我们无须它也能生存。所以,核弹或许无法炸毁穹顶,但是辐射呢?放射性辐射、热辐射、电磁辐射……这些足以把度母城里的每一个生命都毁掉,还有烟尘,核爆之后的烟尘会弥漫在天空,挡住阳光,冰河期到来,我们就完了!”
“火星上不会有冰河期,外面根本没有液态水。”科学家友善地提醒。
“没什么区别!”小女孩说,“没有阳光,我们的电力、取暖、种植都会完蛋,再加上心理问题,说不定就会有人崩溃了,在穹顶里搞集体自杀什么的。”
这场辩论冗长而反复,人们的注意力只持续了半小时,就开始转到别的地方去了。

最当先的当然是民间的观测团体,共济号的遗民们多少都是某个领域的专家,当他们不相信市政府之后,自然就开始靠自己了。
这个距离靠光学观测是不可能了,所以他们想要黑进政府的局域网,来拿到一手数据,黑进去倒是不难,问题是他们发现政府是诚实的——局域网里的观测数据,来自地球的卫星信号,早在共济号逃离地球之时,他们就已经留下了四十二颗有后门的监测卫星,虽然其中大半已经被战争有意或无意地摧毁,但数据是诚实的。
不过,即使一手数据也未能获知,奔袭而来的火箭是什么型号,载有弹头的爆炸当量又是多少……
观测已经没有意义,那么就要靠防御了。
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样:
挖洞。

挖洞分成了两个流派,地穴派的思路是:沿着穹形中心向下挖个几千米深,挖一个空心地穴作为核避难所,理由是:穹顶本身能抵挡住(甚至是吸收)大部分核弹能量,那么再在这下面挖洞就更安全了。
地道派则强烈反对。
“很明显,核弹一定会以穹顶为靶子,不管怎么说,这附近都太危险了,既然要挖洞为什么不从我们的地下挖几十条横向的地道,通向四面八方?我们可以分散躲藏在这些地道里,像轮辐一样,这才是工程量最小,也最安全的策略。”
两派的支持者相对平衡,人手也差不多,都离理想的人力资源差20%,他们不得不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游说那些中立摇摆人士,在耗费了成吨的海报、胶水和唾沫星子之后,他们才意识到怎么样也来不及了——按耐不住寂寞的电视台爆出了精确数字:
距离火箭抵达火星还有29天18小时24分钟。

城里总共有一万两千多人,算上克隆人的话,这个数字还要再加几千,只不过它们绝大多数是胚胎状态,并没有行动能力,除非需要增强穹顶,进行天祭,才会给它们注射一大堆营养元素和催熟激素。
现在,有一万人在等待核弹炸裂的那一天。
狂欢吧!我的朋友,我的家人,我的死敌。
毒品出现了:一种红色的草本植物,谣传是用奶蓟草混入了发掘的远古火星植物种子基因栽培的。它有着红色的球状花冠,表面生满柔软的细刺,就像一颗海胆,剖开它,白色的黏稠汁液就会流出来,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和变种激素,未经提纯过的浆汁会让人产生轻度的视觉震颤和迷幻触感,以及无所畏惧。
如果将浆汁晾干烘烤提纯,它的效力会增强一百倍,令人敏感、僵直、大汗淋漓、肛门松弛、皮肤粉红、自我评价极高、顿悟、口述复变函数求导、性亢奋、不知羞耻、短时健忘、视觉听觉通联、谈吐异族语言、窥见世界背后的管线结构。
再怎么绝望的人,都能重新焕发出欢快的心情。
除了坚持理智的机构人员,大部分平民都开始享用这种奶膏,他们为它取了不少名字:
核爆单糖;火星鸦片;天堂奶酪;地狱豆干。
海盗的馊黄油;老太婆的湿丝袜;酒糟鼻屎;死神大便。
克里恰里;拿路西巴奥多;烫烫烫烫烫烫烫;锟斤拷锟斤拷锟斤拷锟斤拷……

火箭在太空中犹如静止一般,事实上它已经飞了一大半距离,飞过了四千万公里,外壳上被细碎的微流星擦出了上千条痕迹,从亮如银丝的细痕中反射出黯淡的太阳。
在火箭三分之一处的头部舱室外,漂浮着两个小小的人影,正爬在表面匍匐行走。
“杰娃,莫要抬头哈。”爬在前面的人影说,“减少遭遇微流星的几率,晓得不?”
“我晓得,不要紧到念嘛。”后面那个不耐烦地回话。
“等哈到了,把锤锤拿出来的时候,记得勾上安全索。”
“晓得晓得,哎呀,老汉你相信我噻,我又不是没出来过。”
他们终于到了指定地点,这里的一个外置装备偏离了原本的黄色区域,得把它扳回去,再拧上螺丝。
“杰娃,你切那头,我搞这头。”
他们分散开,优美得犹如两尾肥胖的锦鲤在池中转身,再聚拢,对着这个扁平的黑色铁块折腾。
“晓得这个是啥子不嘛?”老头把手套上的磁力扣打开,吸附在匣子外壳上。
“我是读过书的,”年轻人不情愿地接话,每个字都故意拖长,“咚大的字:通讯设备。看到没得?”
老头沙哑的笑声在头盔里回荡:“嘿嘿,那么简单?通讯设备为啥子在外面?你想一哈。”
“那是啥子嘛?”
老头压低了嗓门,似乎这样别人就听不见似的:“武器,致命武器。”
“啥子武器哟。”
“核武器噻——你莫要看这么小一个铁坨坨,里头装的是核弹头的嘛,等我们到火星上头,就把它丢下切,轰——啥子都没得了。”
“你豁我……”年轻人有点犹豫,这时候他的脸正好背对太阳,透明的面罩后面,是一张秀气的脸庞,“核武器长这个样子?你就是在豁我。”
耳机里传来老头的笑声,随后很快被一个尖厉的声音打断了:“杜梓轩!杜梓轩!端正工作态度!”
年轻人忍不住笑。
“笑你妈笑!”
“是是是,我巴心不得那个婆娘多喊几道你的名字,梓轩,哈哈哈哈梓轩。”
老头吃了瘪,狠狠地将铁疙瘩推过去,即使太空中没有空气传导,但手上传来的异常触感告诉他:有麻烦了。

两人脱了宇航服,站在舱里靠着墙,垂头丧气。
黑着脸的老板,黑着脸的秘书,黑着脸的一排弟娃儿。
“杜梓轩啊杜梓轩,你也是有把年纪的人了,你看看你搞的啥事儿?”老板盯着他们俩,右手朝后面挥了挥,秘书把雪茄递过来,再奉上雪茄剪、烟灰缸、打火机。
两个小弟上前,把一个像是烫头用的空心塑料大球套在老板头上,为的是烟气不要乱飘。
“咱们从地球出发的时候,你拍胸脯说你是祖传三代的修手机手艺,我看你爷俩儿是老实人,才带你们上船的,结果呢,你俩从出发到现在,也没把天线修好,不修好天线,我们怎么跟火星上那群他妈的怪胎交流呢?”
老板吐了一口烟,空心塑料球上的风扇一阵狂转,把烟气吸走。
这是个生意人,约摸四十来岁,剃着板寸,脖子上挂着一圈金项链,半漂浮着,露出纹身。身上是一套灰色暗菱纹细格三件套西装,黑金交错斜纹领带,脚蹬奶白色人造革皮鞋,鞋带系得松松散散。
“桂老板,这个真不是故意的……”杜梓轩陪着笑,“我看过了,就是那个接线板撞断了两个触点,回头拿焊枪焊一哈就行咯。”
桂老板笑了:“这个不是问题,问题是,船上没有焊枪。”
“焊枪都没得啊……啥子破船哦。”
“那个是你儿子吧,叫什么来着,杜百千万杰?”
“是是是。”
“你知道你们爷俩上船是运气吧。”
“运气运气,”杜梓轩脸上的笑纹挤成一团,小眼睛都要看不到了,“到处都炸得凶,多亏遇见桂老板,桂嘛,贵人噻……”
“那你知不知道,我这船上不留没用的人?”
杜老汉一下子噎住。
“鬼扯!”年轻人在旁边叫起来,“你收了我们二百万!我老汉攒了一辈子的钱!”
“算了嘛……”老头嘟囔着。
“算了?算锤子哦!那是留到给我娶老婆的!”他愤愤地说,“二百万,老汉,都给他了!他还说我们两个没得用?你要是觉得我们没用就把钱还给老子!”
话出口一秒钟他忽然住了嘴。
桂老板却笑了起来:“怎么不说了?行啊,两百万给你们,还送两件宇航服怎么样?”
他身后那个露出乳沟的女秘书也跟着笑了起来。
只有这父子俩笑不出来,还是老头说:“不要气嘛,桂老板,青沟子娃儿说的话你就当它是个屁……”
“你知道我这一船都是什么货吗?”桂老板打断他,“从上到下,一百零八个舱,除了三十六个舱是给人住的,其他七十二个,都是我的货,等着卖给火星人——火星上那些人,他们在火星上挖出了黄金,金矿,懂吗?金子!你们却在这儿跟我说什么两百万,我告诉你们,两百万算个屁!”
他把雪茄烟按灭,挥挥手:“滚回你们舱里去,天线,想办法给我修,修不好的话,就把你们绑在火箭外面,用大喇叭对火星人喊话。”

“嘀嘀嘀,嘀嘀嘀,嘀嘀嘀——”警报声在穹顶内回荡,但没有人在乎。
狂欢已经耗尽了人们的体力,清晨的日出,照亮了地面上白花花的人体,前一晚他们畅享了数百公升兑了“牛奶”的合成酒精饮料,在舞会上跳得筋疲力尽。
最先醒来的是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,她睡眼惺忪,鬓发散乱,肩膀上满是牙印,弥留着烟草和酒精的气味,她坐起来,望着遍地酣睡的人们,皱了皱眉头,这才注意到警报声。
“操。”她试图披上自己的衣服,但是上面全是污渍,于是她爬起来,趔趔趄趄地光着屁股走到外廊上,抓起嵌在墙上的公用电话。
“喂,你们这些怪胎!”她拨通了市政科学研究所的号码,“能不能把那个嘀嘀嘀关掉?吵死了!喂?喂?操!”
那边一直没有人说话。
然后,她听不见嘀嘀声了,因为某种更刺耳的声音传了过来——吱……
她抬头望向天空。
透明的穹顶就像过去一样,偶尔浮现出细长的流光,而穹顶之上,红色的天空中,一颗黑色的巨大炮弹正划破云层,向穹顶冲来,拖曳着火焰和烟雾。
女孩儿呆呆地看着,垂着手臂,松开手,话筒在弹簧绳上来回跳动。
一分钟后,它击中了穹顶的表面。
穹顶碎裂了,裂开成千万颗碎片,黑色的,黄色的,红色的,绿色的,白色的……她尖叫起来,惊醒了那些沉睡的人们。
从躺着的角度看天空,五彩斑斓的碎片更为壮观华丽,犹如瀑布落向巨石,溅射起彩色的波浪。
叫喊声此起彼伏,他们咒骂着来自地狱的使者,为什么不在他们酣睡的时候干脆了结了所有人,却要等都醒来后才展开这场屠杀,这些赤裸的羔羊相互顶撞,抽打,寻找庇护所,或者干脆再做一次爱。
又过了几分钟,人群慢慢冷静下来,终于有人发现,没有人受伤,没有人死亡。
穹顶还在,那些碎片不是穹顶的,而是来自撞击的黑色炮弹,事实上仔细看的话,那东西是个长条箱体,不像是炮弹,而它的威力更不像是核弹。
彩色的碎片从穹顶上完全滑脱干净,它隐约的流光依旧流转,毫发无损。
人群欢呼起来:“万岁!万岁!穹顶万岁!”
第二声刺耳的啸声传来。
然后是第三声,第四声,第五六七八九声……那些黑色箱体像雨点落下,落向无懈可击的穹顶。
“砰!”一个黑箱炸开,成千上万根金黄色的油条和成千上万枚白吉馍(里面夹着冷冻腊汁猪肉末)散落出来,在穹顶外壁上像暴雨骤然来袭;
“砰!”一个黑箱炸开,成千上万只亮晶晶的铁皮罐头砸在穹顶上,弹起来跳到四方;
“砰!”一个黑箱炸开,人们看到了五彩斑斓的云朵——那是一万条蓝色牛仔裤、两万件格子衬衫、八千件羽绒服、五万条内裤胸罩以及四千套泳装,再加上一万件花里胡哨的连衣裙,它们贴着穹顶外壁滑下,女人们发出了心疼的咝咝声;
“砰!”一个黑箱炸开,厚实的鸡胸肉、冻鸡翅和培根片,以及卷心菜、紫甘蓝、玉米粒和红色的番茄酱包(五千枚印着笑容可掬的白胡子老头,五千枚印着红头发白脸蛋的小丑),再加上已经煎好了冻硬了,紧紧堆叠起来的荷包蛋,纷纷扬扬落下,犹如婚礼上的彩纸屑;
“砰!”一个黑箱炸开,黑色的液体带着汩汩的气泡浇在穹顶上,红色的弧形包装瓶上印着白色的英文花体字单词,人群发出气愤的呐喊:“我的可乐!”除了这种奇怪的饮料,还有大小不一的玻璃樽、瓷瓶和白色塑料桶装的酒水,外面包着泡沫纸,发出炮弹坠地似的轰隆声,穹顶仿佛位于战场中央的钢铁堡垒,无情地接受着轰炸。
“砰!”
“砰!”
“砰!”
“砰!”
“砰!”
一个患有阿斯伯格症的男孩默默记下了箱子的数量,等到它们都停歇了,他大声宣布:“72!”
“什么?”
“72个。”
人们懒得理会他,他们关心的是:怎么把这么多东西拿进来?
穹顶是封闭的,除了一些微型的孔洞用于气体交换和热交换,它无坚不摧,那些洞太小了,也就玉米粒能漏进来,有人找来了塑料布,十几个人拉扯成一个大团团,过了很久,冰冻玉米粒噼哩啪啦地落下来,砸肿了好几个人的脸,他们撒开手跑了。

日光中,庞然大物终于显形,照亮了云层,跟那些卡车大的箱子比起来,这才是真正的巨无霸,它是一座陨落的城堡,一头垂死的巨鲸,火焰从它身上四处迸射,白色的烟雾被拖出长长的轨迹,仿佛有一柄失落于天庭的重型渔枪正钉在它的身体里,它在拼命挣脱……从直觉上看,它要是砸在穹顶上,或许穹顶没事儿,但肯定要被砸得下沉几米。
人们掏出了望远镜观看,他们看到的是一枚火箭,可能是人类史上最大的火箭。
“瞧瞧那铆焊技术,他们是从什么古董二手市场买来的吧?”
它顶头的铁皮已经烧得发红,尽管火星的大气密度远不及地球。
它灰色的长筒身材上破破烂烂,涂着鲜红的俄文字母,不过在场没有俄罗斯人所以也都不认识。
它的尾翼板将掉未掉的耷拉着,被气流和惯性带着扇动,这使它的坠落轨迹摇摆不定,一时间甚至令人有了“这家伙又竖起来想要飞上天”的视错觉,但万有引力从不含糊,很快,他们从目镜中看到火箭的下半截空了一大块,孤伶伶的缆绳在气流里笔直如铁,那原本是用来固定分体式存储舱的,后来在郊外捡到的黑箱子碎片证明了这一点。
然后他们看到了火箭的中部,那儿还有几十个白色箱子,被缆绳牢牢拦住,这些箱子上还有圆形的窗户和滑动式气密门,有几个打开了门,然后狂风从里面席卷出疯狂挥舞四肢的小人儿还有他们的毛巾被、电水壶、全自动洗牙器、咖啡杯、拖鞋和避孕套,把他们送上了红色天堂。
“他们不是侵略者!”最开始的女孩说,“他们不是!他们也只是移民!”
“他们就像我们一样,是逃离地球的人啊!”
同情,一种具有奇效的传染性情绪,瞬间笼罩了穹顶之内,即使是最冷漠的人也忍不住弯下了腰擦拭眼角。
“他们是同类!”人们呐喊着,叽叽喳喳地对着天空挥舞手臂,仿佛在与空中垂死的太空同类共享感受。
“那些缆绳不对劲,”一个沉稳的男青年说,“这时候应该松开,然后跳伞,火星的重力低,跳伞不会摔死的。”
“那我们要想办法告诉他们,让他们跳伞,还有,得找政府的人,应该有什么紧急措施吧,比如给穹顶外面盖上一层缓冲垫子?”
火箭终于不再抖动了,它笔直地朝着穹顶的顶端冲来,那些白色的箱体挣脱了缆绳,在它身后飘散,人们停止了呼吸,呆呆站在原地望着天空。
那一刻,非常安静,只有隐约的风声。
“36个。”阿斯伯格男孩说。
没有人问他,他扭动着手指,难为情地低着头,小声说:“不会撞上的。”

火箭冲向了大地,就在距离穹顶的地表边缘不到十公里的地方,所有人都感到了地震,站在高处的人们看见地面像被人抖了一下的地毯,一圈凸起的波浪短暂地传播了两秒钟,然后火箭的头部深深扎入了火星的红色土壤里,它扎得如此干脆利索,尾部垂直指向天空,三个喷射口还冒着蓝色的火焰,一直燃烧了三天三夜。
还是实干党行动迅捷,他们把被耽误的计划重新启动,这次当然全都是地道派了,而且只需要冲着火箭的坠落地挖三四条粗浅的地道就行,火炬还没熄灭的时候,他们就已经搞完了这件事,大大小小的推车从地道涌向火箭,还有穹顶周围的一圈,他们把散落的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茶叶蛋装满了一辆辆推车,再送回穹顶里。
他们姑且不管散落的新移民尸体,反正外面的气温足够它们一年也不腐臭,又好好搜寻了一下火箭内部,结果令人遗憾,幸存者为零。
“1个。”阿斯伯格男孩说,和往常一样,没有人理他。
当火箭尾部的喷射口终于熄灭,穹顶下的住民们召开了一个全体会议,悼念失事的火箭和上面的乘客,并给它取了一个名字,“原乡号”。
“另外,我们还有个决定,”穿着新捡来的格子衬衫的度母城市长说,“原乡号上的物资,全部收归城市仓储,我们就用它撞击出的那个大坑,铺一个半地下式的仓储中心,坐北朝南,冬暖夏凉,内置中央空调和警报器,以后城里的富余产品也会送过去存储。”
“为什么呢?”《穹顶日报》的女记者问。
“我们不能永远呆在这儿,永远靠祭奠来增大空间。”市长说,“按照最初的计划,一千年后火星大气层适合人类居住,我们将离开穹顶,然而我们如果一直无所事事地等待奇迹的话,上帝也不会保佑我们的。”
“火星上有上帝吗?”《赤色风暴》的男记者问。
市长笑了笑,假装没听见,继续说:“所以,我们要趁着原乡号给我们创造的便利,逐渐扩张领土,那些存储的物资,就是我们未来的保障。”
市文化局的领导在市长之后发表了另一段讲话,他们决定将仍旧矗立的巨型火箭保留下来,作为文化遗迹,每年的今天,也就是6月9日,作为“原乡节”,人们可以穿着宇航服,从地道离开穹顶,在失事火箭的周边点上火炬,摆上筵席,围着圈子跳踢踏舞或者桑巴舞。领导甚至还畅想了几种便于制造的甜点,比如“美食天降”,把巧克力颗粒撒在穹顶造型的蛋糕上,寓意着天降的物资等等,他强调已经申请了专利,如果有生产商感兴趣的话可以在会后与他洽谈。
人们不等他说完已经散开,他们终于良心发现,想起外面还躺着几百个死去的地球人呢,不论如何,总不能任由这些尸体曝露在荒野。
他们把还没用完的“牛奶”,以及种植的所有毒草,全都堆在一起,我们不能这么过下去了,他们心里想,而且能隐约感到彼此的共振,就像穹顶一样发出细微的鸣声。
然后,他们把死者安葬在火箭周围的一圈,刚好连成一个圆,再把毒草以及“牛奶”都倾倒在坟茔之上,火星的夜间气温达到零下八十度,它们不会再祸害任何人了。
火箭带来的最后一个变化是,经过长达半年的讨论,火星人决定采用火星纪年来记载历史,因为人类已经不可能再从地球来到火星了,这条文明的脐带以原乡号作为结束的节点再合适不过。
于是,从地球纪年2100年元旦起,火星纪元元年开始了。

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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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编 | 宇镭

题图 | 电视剧《火星时代》截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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